鐘鼓響起的時候,朱槿想起了與秦妍的那個約定。
定雲侯府一家坐在吳英下首,在朱槿斜對麵,她用目光搜尋著秦妍的身影,發現並不在場,大約是已經與教坊司的藝人們在後台準備。
定雲侯夫人出生江南,儀容秀美,姿態端莊,如今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著依然年輕漂亮。
趙澤蘭與她氣質相似,仿若蘭竹,香草君子般的姿態。
母子二人皆是敏銳,察覺到朱槿的目光,定雲侯夫人含笑對她頷首。
朱槿怔忪片刻,也遙遙迴應,後轉回目光,心底不自覺地有一點心虛。
宮中歌舞高雅有餘,卻並不得庸人喜愛,否則民間那些歌樓藝坊也不會如此熱鬨了。
秦妍一身朱柿色長裙,觀察著台上的舞樂。
玉竹也順著目光看過去,笑道:“照我看,教坊司的這些伶官們一個也不如小姐。”
秦妍皺起眉頭,玉竹連忙拍拍自己嘴巴,“呸呸,玉竹糊塗了,這是說的什麼話,小姐是蘇州知府的掌上明珠,怎麼能和他們這些伶人們相提並論呢。”
秦妍眉頭未鬆,低聲對玉竹道:“近日我倒與教坊司演練的時候倒發覺一番怪事。”
玉竹疑惑,“什麼怪事?”
“平日與我演舞的女官們,與教坊司其他諸位女子似乎不一樣。”
她這麼一說,玉竹有了個猜測,安慰道:“小姐想多了,教坊司既然是宮中貴人掌管的地方,總要有著區分的,總不能好的壞的一個待遇。”
秦妍聽她這麼講心神安定不少,冇有再說話,在腦子裡又排了一遍獻藝tຊ的動作。
雖說並非是純然為了才名上去獻藝,但聽聞嘉寧根本冇有準備中秋宴的時候,秦妍還是覺得不爽,她什麼都不做,不是白白讓自己跳舞給她看了嗎?
秦妍深吸一口氣,告訴自己冷靜,獨自在一邊熟悉舞步。
冇一會兒,太監高聲念出了自己的名字:
“請蘇州知府秦謙之女秦妍獻藝!”
秦妍理了理衣衫,從麵前的花枝上折下一朵金黃色的月季含在嘴裡。
第一聲琵琶樂音響起時,她在眾人的簇擁下甩出一道金色流雲般的水袖——
秦妍的身姿已經翩然而至中央,含著花的美人仰頭望月,皎潔月色中旋轉成一條瑰麗的雲霞。
那條橙紅色的綾羅仿若在眾人眼前飄飛而過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秦妍麵色帶笑,嬌豔的容顏迎著月光,在鮮花的映襯之下宛若飛仙。
翩若驚鴻,婉若遊龍。
她高揚起一條腿,旋即落下,掀起翻飛的衣裙,整個人便如她口中那朵盛開得鮮妍豔麗的花。
柔軟的身段宛如她手中長綾,不斷地在眾人眼中落下翩飛輕盈的倩影。
連朱槿都看入了迷。
秦妍起舞的時候就是月下飛仙一般的人物,弱柳扶風的身段卻又那樣有力又靈動,唇邊的自信笑意從未淡去,高傲得如同一隻絢麗的孔雀。
在今夜整個宴會上獨一無二的孔雀。
朱槿篤定著。
一舞終了。
秦妍在轉身動作間隙間看了朱槿一眼,將口中鮮花擲了出去,那朵萬眾矚目的月季就這樣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朱槿飛來。
朱槿下意識的伸手接住。
不約而同的片刻靜寂後,對麵的塔齊站起身來,向皇帝拱手:“多謝陛下款待,讓我等今日大開眼界!”
所有人都笑起來,朱瑜看向獻藝後盈盈下拜的秦妍,道:“秦卿有如此之女,該賞。”
秦妍的汗滴順著臉頰流下,那張明豔動人的臉卻歡欣起來,苦儘甘來般的激動神情,跪倒在地:“臣女謝陛下!”
“你有什麼想要的嗎?”朱瑜道。
定雲侯夫人看見她的神情也不由得心中喜悅,然而下一刻,喜悅卻在頃刻之間變成了惶恐——
“臣女先前與嘉寧長公主有一個約定,若臣女今日跳的好,長公主便會答應臣女一個要求。”
“嘉寧,是這樣嗎?”
朱瑜將視線轉向朱槿。
朱槿對上他的視線,半晌後扭過頭,輕聲應了一句:“嗯。”
伴著“啪”地一聲酒杯落地的脆響,趙澤蘭已經起身匆匆走出席位,跪在大殿上請罪:“啟稟陛下!表妹年少無知,膽敢以獻藝為由冒犯長公主,臣身為兄長管教不嚴,願代妹受罰。”
秦妍回過頭,趙澤蘭直直地跪在台上,與她又相隔甚遠,但從那句字字鏗鏘的聲音中,秦妍幾乎能想象得到他此刻臉上的神情。
朱瑜半晌冇說話,但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場上氣氛的不一般。
阿必赤合此時也好似來了興趣,目光悠悠地在場上轉了一圈,最後落到了嘉寧臉上。
她遠山青黛般的秀眉擰著,同樣看著趙澤蘭,臉上還有著殘餘的意外,似乎全然未曾想到趙澤蘭會做出這般舉動。
他心底一哂,挑著眉開口:“世子殿下這話可說得不對,令妹既有如此出色的舞藝,不過是與長公主殿下玩鬨,你情我願地做了一個小小的約定,哪裡談得上冒犯呢。”
朱瑜的目光不加掩飾地向他投來,阿必赤合對上他的視線,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了一瞬。
他感知到了,殺意。
野獸的直覺一向是敏銳的,這是韃靼人都信奉的真理,阿必赤合相信自己的直覺。
顯然,朱槿的婚事對朱瑜並不如朱瑜自己表現的那般無足輕重。
他希望朱槿走上那條安穩的人生。
也希望,自己不必要做到在她眼前親手殺了陪伴她長大的那個人。
無論是那個人真的被朱槿真心地喜歡與依戀,還是從頭至尾那個人隻是代替了自己。
若是真的讓秦妍打破了這樁親事,定雲侯府在京中又如何能抬得起頭?到那時,她又該怎麼麵對趙澤蘭……定雲侯夫人緊緊攥著手帕,一雙眼睛死盯著場上,似乎要絞儘腦汁地琢磨出一個對策出來。
定雲侯伸手握緊她的手,低聲道:“還有陛下……”
朱瑜麵色不改,轉而向朱槿看去。
“嘉寧,是這樣嗎?”
朱槿卻好似冇有聽見朱瑜的問話,呆呆地看著麵前的酒水中盪漾的月亮,不知在想什麼。
眾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,朱鸞忙低聲叫她:“七姐姐……”
朱槿回神,對上朱瑜不豫的視線,片刻後又彆開眼,道:“我確實答應過她。”
阿必赤合笑了,對趙澤蘭道:“世子可聽見了,既是女兒家的兩廂情願,想必皇上也應不會再追究一個兩個好鬥氣的小姑娘吧?”
眾人屏息凝神地觀察著朱瑜此刻的反應,他卻隻淡淡收回視線,道:“世子起來吧。”
趙澤蘭還想說些什麼,猶豫片刻,還是依言起身,隱隱向朱槿看了過來。
朱槿卻垂眸,看不見趙澤蘭的反應。
“你與嘉寧的約定可比不上朕的獎賞。嘉寧能給你的,朕也可以給你,嘉寧做不到的,或許朕卻可以做到,你說呢?秦小姐。”
道理是這個道理,朱瑜的笑意卻帶著涼意,讓秦妍感到一絲莫名的畏懼。
“臣女……”
她剛說兩個字,就被朱瑜打斷,“秦小姐,不急於一時。”
朱瑜道:“既然是與帝王提要求,這能求的可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,否則若是求了朕給不了的東西,讓朕丟了麵子,倒要叫後來人笑話朕了。”
秦妍這時飛快地看了一眼朱瑜,囁嚅道:“臣女不敢。”
朱瑜低眸淺笑,又問:“你與嘉寧是如何約定的?”
秦妍道:“臣女獻藝於殿前,若是拔得頭籌,便是贏了殿下,殿下答應臣女一個能夠做到的要求。”
“如此,”朱瑜點頭,“可惜嘉寧同皇後一般,平日喜好文墨,於歌舞卻是一竅不通。”
乍然被提起,吳淑函隻笑著帶過:“倒是,嘉寧的字一向很好。”
秦妍冇有說話。
朱瑜便道:“朕記得,兗州姚家的女兒倒是歌不錯,既然已經見過了舞,不若再聽聽中原的名曲,待夜宴將歇,再論功行賞,王子以為如何?”
阿必赤合笑了一聲,“載歌載舞,賞心悅目,那自然好。”
他笑的開朗,底下卻有了不少私語聲。
兗州姚家。
提及這四個字,毫無意外,指的是那個商賈之家。
南北二姚,一個是借太祖時期海運興盛而起家,以絲織瓷器為主,另一個則是前朝卻是靠著茶馬貿易,長途行商。但自太祖建朝,與北漠民族的關係便一直緊張,茶馬貿易風險大,又易遭人詬病,兗州姚家在此前一直是頹勢。隻是近幾年大力發展商幫,四處經營著錢莊當鋪,不知不覺間又有了起色。
何況朝中人人皆道,內閣首輔方清平獨子方籌,倡“經世致用”、“工商皆本”,一向對兗州姚家多有褒揚之意。
伴著一聲高唱,另外一人從容走上高台,未見其人,先聞其聲:
“車碾殘花,玉人月下,吹簫罷。未遇宮娃,是幾度添白髮……”
白衣紅裙的女子抱著琵琶緊跟而上,絲竹聲起。
而後又是一眾打扮各異的伶人上了台,一批明顯異於中原扮相。
朱鸞由那聲唱詞便被吸引,一麵輕聲驚歎道:“是《漢宮秋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