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桓隻能陪笑著,卻不敢順著李善長的話來評價那位永昌侯。
他恭敬道:“朝廷裡皇上和百官都在等著您病癒之後,回到朝堂以執牛耳。這大明朝、離不開您,皇上也離不開你啊。”
李善長從躺椅上起來,鄭先生熟練地攙扶著這位曾經的百官之長,讓他坐在太師椅上。
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神色:
“知道嘛,郭大人。三公之位、丞相之位...千年前秦朝就有了。再往前,哪有這個東西。大明朝隻能需要一個人,那就是皇上。我們剩下的,都是跟隨皇上的臣子。從我一開始跟著皇上的時候,那些違背了他的意誌的人,都死了。這些話你要是敢出去說,明天我們兩個就一起跪在大殿之上,等著被砍頭吧。”
郭桓不敢怠慢,他隻是嘗試去拍馬屁,為自己以後的仕途鋪路。
冇想到會拍到馬屁股上。
“下官惶恐,實在是一時失言!”
“得了得了...”李善長冷哼一聲,“你不是第一個在我麵前說這些的人了。”
鄭先生端來一杯熱茶,李善長抿了一口,嘴角舒展開來,帶著一絲微不可及的笑意,問道:
“郭大人,坐吧。我問問你,朝廷裡那些浙東一派的官員,不害怕我這個淮西勳貴,和他們掰扯嗎?嗬,早年間,還有文官當麵喊我們泥腿子的。”
郭桓訕笑道:“這、這怎麼可能呢?”
李善長哈哈大笑起來,道:
“這不是大明剛開國,皇上提拔讀書之人,目的是以興風氣。那些傢夥們冇眼色,以為能淩駕於隻知道打仗的將領之上,譏諷我們淮西一派居功自傲,不懂治國。”
郭桓的眼中,那個坐在主位上笑著的大人,似乎有種神仙一樣的感覺。
就像那些坐在廟裡,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神仙。
是啊,這可是大明朝除了皇上之外最——
李善長的語氣忽然變得惋惜起來,歎道:
“唉,文人善妒,本來有個楊憲,資質還不錯,可惜徇私枉法為自己的外甥開脫,被皇上給斬了。”
郭桓看到了李善長嘴角的那些無論如何也隱藏不起來的笑意,那是對楊憲的譏諷,對一個死人。
那些光輝的塑像轟然倒塌,什麼嘛,這位百官之首,也隻是一個會嫉妒、會記仇的人而已。
郭桓陡然驚醒,低垂著頭顱不敢再看。
楊憲已經死了好幾年了,還能夠被李善長記在心裡,可見這位洪武皇帝的“蕭何”,可冇有那麼大氣量。
泥腿子,泥腿子,都是泥腿子——
郭桓心裡毫無理由地升起這個念頭,不隻是麵前的李善長,古來所有文臣明賢,都是泥腿子。
李善長自顧自說道:
“之前,浙東和淮西掐架,把我這個老傢夥放在火上烤。現在胡惟庸也死了,還要把我這個老傢夥找回來嗎?”
他還不知道自己麵前這個年輕人內心之中發生了什麼變化,隻是越發瞧得這人順眼。
和朱柏的感覺一致,大部分人被郭桓這樣眼有神異,身材瘦高的人用敬畏、討好的眼神盯著,都難免覺得內心舒暢。
郭桓恭敬答道:
“皇上還需要您主持大局呢。今年對滇南的動兵已經是迫在眉睫,如果打起仗來,朝廷裡冇有您坐鎮,這怎麼行呢?”
李善長嗬嗬笑道:“不錯,萬事都要把皇上放在第一位。那麼,那些浙東派的官員們,心中到底是何想法?”
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微妙起來,早年自己可是冇少在這些浙東官員麵前受阻。
這會兒文官們想起來得靠著自己來凝聚一心,避免被勳貴們壓過一頭。
不拿出些誠意來,自己寧願一直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裝病,樂得清閒。
至少現在,李善長是這樣的想法。
郭桓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,上麵冇有什麼繁瑣的公文,隻有一些名字。
他雙手遞上文書,深吸一口氣,低聲道:
“永昌侯藍大人砍了信使的舌頭。武將勳貴們都奔著這一次南征,要再謀得功勳,加官進爵。”
“加上皇上近來推行的表格檔案之法,不少文官職位都任命了新人。一時間朝堂內的運行舒暢,都不如往日。”
“隻有大人您,能夠順利地把所有的文官們團結起來,不讓那幫武人對朝政指手畫腳,導致天下蒼生塗炭。”
“大人,為了大明,您必須得出山了!”
一番話語說完,郭桓僵硬著身體不敢有絲毫動靜,等待著那個老人的迴應。
“嘻——”
隻聽見嬉笑一聲,李善長撚著自己的鬍子,嗤笑道:
“這纔對嘛,哪有什麼淮西、浙東派係。大家同朝為官,為的都是幫皇上治理好天下。”
鄭先生接過了那張文書,並冇有遞給李善長,而是放在一邊收了起來。
李善長端起那杯熱茶來又抿了一口,笑道:
“改日郭大人來府上試試這些茶水,老家的族人自己種的。”
郭桓知道這是要送客了,他不慌不忙地告辭離開。
文官集團這個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事物,給他的第一個任務,已經完成了。
文官們已經意識到了李善長和淮西勳貴們不一樣,是可以融為一體的存在。
這一點在胡惟庸時代,百官被裹挾在胡惟庸的派係之下不分你我的時候,已經驗證過一次。
如今,戰事將起,不能給那些真正的以戰功晉升的勳貴們任何機會。
隻有李善長,能夠團結、甚至是庇護一年之後還對胡案瑟瑟發抖的文官們!
郭桓的轎子慢慢悠悠地離開了。
宵禁的隊伍並冇有查處,偶爾皇上事務繁忙,總會有加班的官員出來遲些。
悠悠深夜之下,朱柏累了一天酣然入睡。
而宮內,剛剛從健身自行車上下來的朱元璋擦擦汗,幾個錦衣衛已經到了廳外候著。
“這個老夥計,還算精明。”
朱元璋聽著那些對話,就像是這場對話發生在自己麵前一樣。
對於李善長句句都把自己放在前麵的恭敬,老朱隻是嗬嗬一笑,並不在意。
對於勳貴們因為滇南戰事勝利後,權勢更進一步的未來,老朱已經做好了打算。
默許浙東派係和淮西除了勳貴之外的文官被李善長團結起來,甚至能夠針對戰事期間,武將們勳貴們的一些過分的要求。
到時候就有人替自己出來駁斥。
唉,哪有什麼帝王術,自己隻是個看戲的。
他既然有隨便換演員的權力,就一點也不擔心會有演出事故。
“對了,太子那個婆娘給朕孫子教得都是些啥東西。朕冇派人去過太子那裡,一直不知道。結果這幾天就開始流傳,說朕那允炆孫子不想和勳貴子弟接觸,要和文官多接觸。放屁,他孃的,明天咱就找標兒來,讓他振振夫綱。”
“允炆還小,雄英多大啦?要是把朕的孫子都給帶歪了,朕剝了她的皮!”
睡夢中的朱柏還不知道,那隻蝴蝶扇動的翅膀造就的第一個浪潮,已經從海麵上滋生,隻等待拍擊下來。
一切都隻不過是幾天前,朱允炆擠著腦袋,在朱柏邊上說的那些“母妃說”,被另外一個小屁孩聽見了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