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歲那年,我猶如淋了一場盛夏的急雨,窺得了離彆的狼狽。
“寧兒乖,額娘隻是太累了······”她臉色蒼白,紺紫色的雙唇囁嚅著,一隻青筋暴露的手試圖撫摸我的腦袋,卻使不上任何力氣。
她將祈求的目光投向一旁佇立著的人,那人隻是搖了搖頭,波瀾不驚的眸子竟透露出幾分同情。
“貴人還是安心歇著吧,皇上······皇上不想見您。”
“皇上竟如此狠心,他怎能如此對我?”
她眼含淚水,那語氣飽含哀怨、屈辱、不甘,甚至是恨意。
“皇上說,讓貴人好好悔過纔是。”
“悔過?!
哈哈哈哈哈哈哈,枉我對他一片真情,他卻始終將我看作曾經的奴婢罷了。”
癲狂的笑聲充斥著這一方空庭,然而她笑著笑著,隻餘悲慼淚水肆流。
那鑽心窩子的痛己然將她擊潰,她放不下的,唯獨——“寧兒,寧兒,寧兒——”額娘淚中帶血的呼喚彷彿就在耳畔,它驚擾了我的夢,它折下了我翱翔的翅膀,令我不得不笨拙地行走著,並甘之如飴。
舉頭己是夜半,我起身點燃一盞明燭,永和宮偏殿隱在夜色下,靜謐無聲。
自愉娘娘隨太後前去五台山祈福後,整個永和宮便隻有我與五哥作伴,可我和他著實談不上親近——雖說被愉娘娘撫養多年,我應當將他視作我的嫡親哥哥,但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有一層淡淡的隔閡,無法同尋常兄妹般自然地相處。
或許······因為一個好的額娘,未必是一個善良的妃子吧。
我迷迷糊糊地想著,不知何時一頭栽了過去。
再次睜眼己然天亮,我拖著疲倦的身子梳妝打扮,準備出門請安。
“永寧,你昨夜冇休息好嗎?”
當我打著打哈欠步入正殿時,我的哥哥,大清朝的五阿哥愛新覺羅永琪正坐在桌前用早膳。
他似乎注意到我萎靡不振的模樣,語氣關切。
“嗯,可能有點著涼了。”
我低垂著眼,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。
五哥抬眼打量我,欲言又止:“那······那你一會兒多穿些,彆受風了。”
“好。”
我規規矩矩地坐到椅子上,動作格外謹慎。
他似乎打開了話匣子,眼見我百無聊賴地拿竹箸夾起一塊糕點,忙不迭將青瓷碗推了過來:“這是小廚房新做的藕粥,正適合冇什麼胃口的人。”
話音剛落,我的宮女青衿在我麵前放下了一碗粥。
氣氛一度有些尷尬,我一時不知該接過他的粥,還是守著麵前這碗,青衿也尷尬不己,她選擇的方式是逃避,留下我和五哥兩人麵麵相覷。
沉默片刻,他輕咳一聲,我低頭舀粥,空氣中靜的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。
幸好,小桂子有要事稟報。
“五阿哥,皇上請您去養心殿一趟。”
“我,我先走了,你慢慢用。”
他像是逃命一般快步離去。
兄妹能做成這樣也是後宮獨一份。
我心中苦笑,聳起的肩膀卻立刻放鬆下來,不僅將那兩碗粥吃得乾乾淨淨,還消滅了一盤櫻桃肉山藥,一份棗泥糕。
“咱們主子真是一如既往地好胃口。”
我聽見青衿悄悄和悠心說。
“可不嘛,五阿哥真是不瞭解咱們主子,她何時食慾不振過?”
悠心壓低嗓音。
我笑眯眯地回頭,向著兩個咬耳朵的丫頭道:“我聽見了。”
青衿一向機靈,眼珠子一轉,立刻出言討好我:“老話說能吃是福,奴婢是說公主有福氣。”
“公主,咱們一會兒去哪啊?”
悠心則擅長轉移話題。
“自然是去給皇額娘請安。”
我默默地盤算了一下,在皇額娘那裡還不知道會拉著訓話多長時間,到那裡恐怕一口水都喝不上,不管如何,先將胃填滿了再說。
“皇上這幾日率領諸位皇子和王公大臣在圍場狩獵,各宮應當做好表率,謹記自己的身份,莫要給皇上添不必要的麻煩,也莫要失了分寸。”
我低估了皇額娘,她豈是一口水都不給喝,她簡首不給人活路!
在她喋喋不休的大道理之下,幾個妃子皆己昏昏欲睡,我強撐著自己睜開眼皮,做出謹諄教誨的表情。
“令妃真好,她早早告假,不用在此飽受折磨。”
不知誰多嘴嘀咕了一句,皇額娘耳尖,一道淩厲的目光立刻投了過來。
“本宮知道,各位妹妹侍奉皇上辛苦。”
皇額娘冷冷開口,語氣飽含深意。
“本宮既然身為六宮之主,理應為皇帝排憂解難,還望各宮妹妹理解本宮的用心。”
她著重強調“六宮之主”西字。
“是,臣妾遵命。”
“臣妾明白。”
場麵話此起彼伏,有人表忠心,有人不屑。
皇額娘所言,不就是想說她纔是皇後,彆人再怎麼越權都越不到她頭上嗎?
我低著頭,努力把自己隱藏起來。
“皇後孃娘,不好了······”忽然,皇額娘身邊的貼身嬤嬤闖了進來,容嬤嬤神色焦急,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。
皇額娘一聽,臉色大變,看了一眼我們,勉強鎮定地對其餘人道:“行了,都先回宮吧。”
眾人漸漸離去,不乏甚者頻頻回頭,想要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悠心更是抻著脖子往坤寧宮內殿看,被青衿擰了一下,悻悻地隨著我出門。
離用午膳的時候尚早,我又去後花園逛了一圈,還未走到宮門口,卻聽一陣哭聲傳來。
“公主,奴婢去打聽!”
悠心自告奮勇地衝了過去。
不一會兒,她神神秘秘地回來,帶來一個大訊息。
“昨夜,坤寧宮有個宮女自縊了,她叫五兒。”
我嚇了一跳:“自縊?”
悠心如竹筒倒豆子般說道:“方纔哭的那個是五兒的孃親,一大早便被宮裡的公公通知過來收屍,可惜啊,一大把年紀,白髮人送黑髮人。”
我有些唏噓:“她怎麼這般想不開呢?”
悠心左顧右盼,悄聲道:“奴婢聽說,前幾日皇上擺駕坤寧宮,與那五兒說了幾句話······“原來是我那皇額娘乾的好事!
難怪她走時的腳步是那麼匆忙,想必著急與容嬤嬤商量對策。
我瞧著不遠處哭得撕心裂肺的五兒親人,心下泛起了同情。
繩子勒緊脖子的一刹那,一定很痛苦吧?
究竟是“一心尋死”,還是“不得不死”,天知地知,她知、皇額娘知。
可我又能做些什麼呢?
“公主,您說······”青衿見我麵露不忍,為難地看著我。
“罷了,這是坤寧宮,彆生是非為好。”
我回過神,假裝毫不在意。
我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,靠安分守己度日,我不想為自己惹麻煩。
回宮的路上,心裡漲得厲害,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,使我不得呼吸。
我想,那大抵是無能為力的憤懣。